我是个右派分子
作者:磐陀石(江山文学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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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57年,我正在西师大读书,还没有毕业,反右中就被划成了右派,没有参加毕业分配,被遣送到四川的一个边远山区的小学农场劳动改造。
1971年,区上办高中,缺少高中教师,我被启用到高中任教。我这大学毕业的中文系本科生,在农场苦苦熬了14年,终于有了新生的希望。
当年,33岁的我,一头黑发,已有一些花白,额上有了端纹,长期的日晒,皮肤黑黑的,加上满嘴胡茬,穿着件打着补丁破衣,看上去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。
到校报到的那天,校长找我谈话:“老胡,你还没有摘掉右派帽子,党和人民给你一个机会,给你一条新生的道路,你要好好把握。今后在工作中,好好干,好好改造,脱胎换骨,争取早日摘掉右派帽子,回到人民队伍里面来。”
我说:"校长,你放心,我一定好好改造,争取重新做人。"
学校在黑板上发了通知,今晚八时,在小礼堂举行欢迎新老师大会,请全体教职工准时参加。
我去理了发,换上了新制的中山装衣服,高高兴兴地去开会。
会议开始了,校长讲话:老师们,今年是我校大发展的一年,高中部开始招生了,办成了高完中。
这是伟大的领袖、伟大的统帅,伟大的导师,伟大的舵手毛主席的的关怀,是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,我们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成果,发展大好形势,为人民再立新功,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!
今天,学校新调来了两位老师。这位是王老师,教高中数学的。这位是李老师,教高中物理的。
现在,我们欢迎王老师和李老师讲话。
王老师和李老师讲了话,有两位老师发了言,表示欢迎,有一位女老师还唱了一首歌。只有找这个右派畏缩在角落里,没有任何人提到我。
我想,我还是右派分子,是阶级敌人,根本就没有被受欢迎的资格。我低着头,看着地下,多么希望有一条缝,干脆钻进去算了。
突然,一只“花蝴蝶”飞出来,花衣服,花裙子,头上还扎着一个蝴结。
她说:“校长,今天欢迎新老师,我想为大家跳一支舞。”校长微笑看向她点点头,
“花蝴蝶”走到王老师跟前:“王老师,你好,欢迎你!”同王老师握了手。
又走到李老师跟前:“李老师,你好,欢迎你!"同李老师握了手。
然后径直向我走来,伸出了手:“胡老师,你好,欢迎你!"
我赶紧站起来,不知所措,面前就伸着那只纤细的小手。这只手该不该去握呢?该不该去握呢?
全体教职工都眼睁睁地望着我,没有任何人说话。我终于鼓起了勇气,把手伸了过去……
老师们突然爆发出了热烈的,经久不息的掌声。
我的眼睛湿润了,眼泪流出来了,赶紧低下头去,坐在自己的位子上。
校长说:“这位是胡先生,右派分子,还没有摘帽。调到学校来,边教书,边劳动,边改造。大家都要监督他劳动改造,把他的立场彻底转变到无产阶级这边来,不称呼老师,就叫胡先生吧。"
“花蝴蝶”的舞跳得很好,跳的什么“远飞的大雁”,至今还记得她边唱边跳,有一句歌词是:革命战士想念恩人毛主席,当唱到这句歌词时,她跳到毛主席像前做了一个造形。
新课开始了,我担任高中两个班的语文课,课余参加农场劳动。
课本的第一课选的是诗经的第一篇:关关雎鸠。我上第一节课的时候,校长和语文教研组长秦老师来听课。
“关关雎鸠,在河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”
我说:“这是古代劳动人民在劳动中唱的一首情歌,劳动是伟大的,她创造了人类。劳动也是快乐的,青年男女在劳动中产生了爱情,他们要向对方倾述,就用情歌的形式唱给对方听。同学们,你们想不想听一听这首情歌是怎么唱的?"
大家异口同声说:“想听!"
我用古代唱法,演唱了这首情歌。同学们都鼓起掌来,连秦老师也鼓了掌。
然后,我详细讲解了这首诗的意思,并把它翻译成了白话诗。
课后,我主动去找校长,请他对我的教学提指导意见。
他说:“你的课堂很生动,教学形式很新颖,好好工作,争取早日摘帽。”
晚上,语文教研组开会,秦老师在会上介绍了我的教学,表扬了我。
她说:“因为你是未摘帽的右派,学校没有为你开欢迎会,今天晚上,就是我们语文教研组为你开的欢迎会。其实,我们每个同志都从内心欢迎你。山区缺教师,胡老师,你好好工作,我们每个人都是你的朋友。“
我感动得热泪盈眶,第一次当看众人的面,流出了眼泪。
我说:“感谢老师们,感谢你们,你们给了我温暖,我不知道说什么好,今后,只有好好工作,好好改造,报答党和人民,报答你们。"
星明天,我一个人在农场劳动。
那只“花蝴蝶”又飞来了,还是花衣服,花裙子,只是头上没有蝴蝶结了,好像刚洗了头,披着长发。
“喂!老右,辛苦了!"
“我不姓右,我姓胡。"
“知道,知道你姓胡,叫你老右,是尊重你,凡是当了老右的人,都很有才华。听说,清华大学有个什么姓朱的右派,可了不得,将来定是治国安邦的栋梁。”
"看不出,姐姐年纪轻轻,还见多识广。"
"什么,你叫找姐姐?看你胡子拔茬,像四五十岁的人了,还叫我姐姐?"
"姐姐读过鲁迅全集吗?鲁迅写给许广平的信,抬头都是广平兄。问先生,先生说,我的称呼不分性别,兄,尊称也。我自幼崇拜鲁迅。称成年女子为姐,成年男子为兄。称你姐姐,尊称也!"
"还有这么深的学问?我叫你老右,是尊称,现在我倒变成老右的姐姐了。我问你,听说你很会唱情歌,能为我唱一首吗?"
"姐姐此言差也!像我们这种人,有什么情可言?"
"怎么会没有情呢?人嘛,都是平等的。"
“平等?开校那天,就是欢迎新老师那天晚上,你就见识了什么是平等?你伸出一只手,叫我好尴尬,好难堪呀!”
“你不是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吗,大家都为你鼓了掌。”
“我是勇气鼓了再鼓,才和你握手的。”
“我就是想考一考你这位当年西师大的高材生,当年风流倜傥的学生会主席。”
“姐姐,你行行好,今后,可别再出什么题目了,我经受不起,会让你失望的。”
“怎么会不出呢?刚才出的题目,为我唱首情歌,你还没有回答呢。”
“好吧,我就随口唱几句,你别见笑。夏雨姐姐一枝花,今年刚刚满十八。心灵手巧人品好,黑龙哥哥最爱她。”
“黑龙是谁?”
“是你的白马王子啊!"
“他为什叫黑龙?”
“你是夏雨呀!夏天的暴风骤雨,雷鸣电闪,一条黑龙腾空飞来,翻云播雨你想想,那该是一番什么景象?”
“那,黑龙在哪里呢?”
“在你心里呀!”
“好你个老右,还真的有点浪漫。我问你,你有对象吗?"
“我是人下人,谁嫁我们这种人?”
“如果我给你说一个,你愿意吗?你要什么条件的?"
“只要是女人都行。"
“我的天啦!只要是女人都行!你的要求那样低吗?不可思议,不可思议!"
“想当年,我也是气字昂轩的男儿汉。十四年的改造,我什么棱角都没有了,还要什么资格去选择自己的女人?”
“你有,你有资格去选择你的女人,你有知识,有学问,有人品。你现在没有棱角,有人会让你的棱角重新长出来。”
“谁?”
“我!”
一年以后,我摘掉了右派帽子,两年以后,我同夏雨结了婚。我长她18岁,年龄没有阻碍我们之间的爱。
几十年来,我们相亲相爱,共同营造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。
她为我生了两个儿子,一个女儿。现在老大、老二都是留美博士,他们在美国有自己的事业,我们同小女住在重庆。
改革开放后,1981年,我担任了那所中学的校长。
每学年的开学之初,我都要举行隆重的欢迎新老师大会,不管是炊事员,还是合同工,我都非常热情地,一视同仁地把他们介绍给全体教职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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